连歌

【聂卫&政离】烟·火 03(《边域》番外)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卫庄躺在嬴政赐给盖聂的宅子里,依旧夜夜难眠。宫里的医官不敢随便请来,唯恐泄了消息,便只好托端木蓉亲力亲为,哪怕那时候她已经因燕国覆灭而躲到郊外去住。

再后来,最后一个迥异于秦国的国家也从九州的版图上彻底消失,盖聂看着面前的《阴符七篇》,终于将嬴政新给的赏赐付之一炬。

他自此拜别了咸阳宫,只取了多年的俸禄和师父留下的书。

对于他的离去,种种谣言甚嚣尘上。许多人猜测他是功高受了忌惮,否则这个让嬴政三顾才请来的大秦第一剑士岂能就这样轻易递交了辞呈。因而,曾与盖聂称兄道弟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缩在自己宅院内。临行前,只有受过他点拨的嬴陌前来送行。

“师父,一路走好。”云阳公主端了酒来,是两坛埋在芷阳宫后院许久的凤翔橐泉,穆公在时以此飨客,酬谢有功之臣。一坛当时便启封了。

“承蒙公主不弃。”盖聂满饮。远处萧索的荒山上,逐渐升起炊烟。

嬴陌将另一坛酒和提前装点的干粮递过去,盖聂看着面前绣工不怎么精湛的包袱皮,说不出话来。

那以后,师徒两个很久没有见过面,云阳公主坚决不许他将自己的落脚地说出来,虽然当时是笑称“我近来功课不好,林博士又严厉,要是哪天忍不住了跑到你那里去,君父非派影秘卫抓我不可,我好歹也是个公主,可不能受此大辱。可我又没长性,哪儿能坐得住,时间长了,必受不了诱惑。师父,您可别害我。”

言之凿凿的,脸上还挂着笑。但盖聂心里太明白,她是怕有朝一日自己变了心性,她毕竟是嬴政的女儿,不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

离了宫室以后,他仍住在咸阳,所谓“中隐于市”,便带着卫庄在街上租了一间宅院,不是三进三处的大宅,而是独门的小房子,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池水假山。白天他喂卫庄,夜里卫庄喂他,多半年过去,两人都胖了些。

日子本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卫庄与他偶尔谈谈师父留下的典籍,也说说近来吃腻的东西,同榻而坐,抵足而眠。到第二年年初的时候,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曾经在燕国送别荆轲的高渐离来了。

自七国统一,就有六国的豪杰之士被强制迁来咸阳,能工巧匠及有所长者亦在此列。

为避免此中高手受家人、门客等的牵连,嬴政同年亦颁布诏令,赦免无确凿证据参与刺秦之人。

高渐离正在此列。

那一天,他从故地燕国而来,着一件青衫,背一只鸣廉,步履匆匆,神情恬淡。

东街自此每晚奏起《阳春》之乐,绕梁三日,宾客不绝。他的琴行就此开张,盖聂偶尔过去坐坐,却总在门边看见对方耐心教学的样子。

高渐离是个好老师,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好学生,至少,在他面前不是。

咸阳城里非富即贵。

有的是附庸风雅之人,譬如养了无数宠妾的旧燕贵族——雁春君,他有歌姬数十,舞伎数百,平素就在宅子里享受歌舞。因他是最早投降的那一批人,嬴政对他格外宽厚,亲赐了最大的院落给他。盖聂有幸得见,确是雕梁画栋,富贵非凡。

也有的是闲极无聊的,譬如几位公子。在明知嬴政属意何人时候,一众公子都做起了纨绔子弟,寻常找个乐子,听人说起高渐离的技艺高超,自然都动了心,结果,钱花了不少,学却没上几天,倒是高渐离自嘲,说是赚得盆满钵满,却又嫌脏,让琴资给了盖聂,开了这咸阳城里最豪奢的白鹤楼。

让高渐离真正动了怒的,是最后一个入门的嬴陌。她摔了高渐离最爱的那把琴——从不离身的鸣廉。荆轲亲自为他寻来的,高昂时可越幽壑,低沉时可抚溪谷。

嬴陌因聪慧而有幸触碰鸣廉,也因聪慧而毁掉了让高渐离穿越冥途触碰荆轲的机会。

高渐离的愤怒几乎是可以想见的,盖聂曾经从围观者的话语中拼凑出当时的情形——高渐离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他不记得面前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只知道那是毁灭他与荆轲牵连的刽子手。

于是,高渐离例数起了云阳公主的种种不足,甚至连“大未必佳”这样的叛逆之语一并扔了出来。

被宫中博士们和颜悦色的批评乃是学业不精,被弹曲儿的下九流疾言厉色的指责就成了奇耻大辱。

云阳公主是盖聂最得意的学生,剑术也罢,捭阖之学也罢,她知道何处是人软肋,何处为人铠甲。

于是,那一个上巳节发生了两件事,这两件事又成了一件事——云阳公主终结了东街最动听的琴行,咸阳宫里多了一个出不来的孤影。

自此,故地千里。

自此,深宫十年。

盖聂站在人群里,看着昔日的学生将挚友交托的人绑在马后带走,半晌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晚上,他依历给卫庄做了蜜饵,夜里,像疯了似的折腾这具仍伤痕累累的身躯。

一觉醒来,天又亮了,乐曲声袅袅而来,那是紫兰轩的琴声,曾被高渐离点评为“呕哑嘲哳”,而今,竟成了他自己的写照。

盖聂合上窗子,斯人已远,何必再谈。

他看了看仍在睡的卫庄,爱怜地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对方已经因他失去太多,他又怎能为自己而再放弃对方一回呢?

那以后,高渐离就仿佛没了消息。他一个人在咸阳宫里默默忍受着孤寂的白天和燥热的夜晚。

嬴政知道如何占据一个人的心,也知道如何占据一个人的肉体。

对丽姬,他如前者,对高渐离,他如后者。

看着眼前高渐离的模样,盖聂不难相处对方曾经遭受的苦痛,或许,比卫庄的更多。

茫茫人世中,又有谁能够在意他的生死呢?

“陛下——”盖聂看向嬴政,对方早已经坐回了王座,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足以绕柱盘旋,一遍又一遍送到自己的耳边。

“卿出身鬼谷,为寡人谋定六国,居功甚伟,而今,天下已定,寡人还有一件小事要卿帮忙,卿,可愿意?”

“臣——”一瞬间,他在阳光投下的光斑里看到了荆轲的双手破空而来。“兄弟,我先行一步,日后小高就拜托你了,他虽然性子冷,可——”

可他待人至少真诚。

清水下肚,白帆咧咧。

琴音袅袅,三日不绝。

星河耿耿,惟盼君归。

长路漫漫——

未盼君归。

盖聂三拜,便是朝向那个聚集于光明处的身影,“臣为鬼谷弟子,涉猎百家之书,闻兵家有言‘上兵伐谋’。”

“哦?”嬴政把玩着手中的玉球,耐心地听着他的见解。

“臣以为,谋心为上。身躯之酷刑,可暂且放下。”他果然听到背后的挣扎,高渐离听不到他的言语,至少,他能判断出自己背弃诺言。

盖聂并非愿意违诺。只是,如今鬼谷弟子已经有了软肋,一名为妻,一名为子。

妻子所在,孰能向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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