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歌

【明星】箱中偶 04

四 复见

之前有姑娘说文章不见了,重发一下。

  桑海街头,喧闹依旧。

  身着绫罗的妇人,吃着香梨的孩子,还有那些说着仁义礼智信的儒生,都在街边的小贩处挑挑拣拣。

  自上次那场雨过去,又是半个月滴雨未降,不过好在临海,虽是盛夏,温度也不致太过。

  公孙玲珑打着小扇,边走边笑,那样一张脸配上那样一副步调,旁人不侧目也难。

  天明推了一把身边的少羽,大大咧咧道:“这位公孙大妈真是不知羞,满大街招摇,生怕不会碍了别人的眼似的。”

  少羽却不肯附和,反而责怪他道:“你这小子,说话就是这么不知轻重,这位公孙玲珑好歹也是名家里一位响当当的人物,起码还是要尊重的。”

  “切!”天明不屑地撇撇嘴,“就她,还响当当?”一说起跟踪公孙玲珑的事,他就气得七窍生烟。少羽本是个明白人,今日却不知哪根筋不对,一在桑海街市上看到了在买胭脂的公孙玲珑,就非要拉着自己跟他一起暗暗跟着,说是她肯定不怀好意。天明白了少羽一眼,不屑道:“要我说,真正能配得上这三个字的,就只有我大叔。”他一边说,一边憧憬未来自己从大叔那里学了百步飞剑后天下无敌、万人敬仰的场面,光想,就让他眼里发光。

  “你小子又想什么呢?”少羽也同样白了他一眼,“不会是想到山鸡了吧?”见天明没回答,不由阴测测地暗想:这小子该不是浸在山鸡里出不来了。不过也是,自打来了桑海,住到小圣贤庄,他就再没吃过烤山鸡,想必也是馋得厉害了。少羽有些难以理解地摇摇头,不就是个山鸡嘛,有什么好吃的?他却忘了,自己是楚国贵族,从小锦衣玉食,就算灭国,也仍旧吃穿不愁,哪里能明白过了多年颠沛流离日子、连饭都要自己准备的天明的心思呢。

两人跟在公孙玲珑身后继续往前走,听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比如“离坚白”“卵有毛”“鸡三足”。

天明不由发笑道:“这公孙大妈真是胡搅蛮缠,竟然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糊弄人。”

  少羽摇头道:“未必。名家名动天下,靠的不是论题的可靠,而是思维的缜密,每每将对手驳斥地无地自容。使用诡辩,只是一种手段。他们会利用对方的论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想当初公孙龙子斥责孔穿[1],用的就是这一招。所以,天下士子对名家的学说虽然多持批驳的态度,但是对他们的学识和思维却甚为敬佩。”

  “这有什么可佩服的,”天明听了,歪着头大惑不解,“不就是——”

  少羽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天明闻言一愣,一股异样的情绪霎时弥漫在他的心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纠结被少羽当作小弟,而是全心全意享受被他保护的感觉呢?他伸出手,太阳的光线透过指尖漏到脸上,七彩的光泽,那么耀眼。

  “少羽,我不想长大。”难得认真的天明,站在少羽眼前,说得一本正经。少羽注视着他,眼神里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迷恋。

  路上的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河川里不曾止息的水流,作为一个时代的背景,默默走向生命的尽头。这就是那些徜徉在社会底层百姓的一生,杌梼[2]上甚至不肯施舍给他们片语只言,他们没有宏大的理想,也没有特殊的要求,温饱足矣。然而嬴政这个暴君,穷兵黩武,连这点可怜的要求都不愿满足,何其可恶!

  他不自觉握紧了双拳,他曾经用它们举起了千金重的青铜鼎,也曾经用它们杀死过冥顽不化的敌军大将,当然,他也曾用它们抓住过机关城里的绳子,让眼前的这个从不知感激他的小子还能够安然无恙活在他的身边。

  这双手,作用还真大啊。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天明说,他不愿长大。

  少羽笑了笑。

  难道他就愿意长大吗?他闭上眼,仿佛昨日还偎依在母亲身旁,仿佛昨日还与父亲纵马疆场,往日的美景让他徜徉流连,只是一睁眼——

  微微轻叹:逝者如斯夫,美梦皆成空。

  范师傅说,要积极寻求反秦的同盟者,然而,他不以为然:对桑海的儒家,他不放心;对失去了机关城的墨家,他不敢倚仗;对于曾经做过秦王侍卫的盖聂,他不能寄予厚望。反秦,从来都是他项氏一族的责任,过去是,现在是,未来还是。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国第一智者的话,没有人怀疑过。

  时间永是流逝,人生未曾太平。一地的栀子花,乱了芬芳。

  这些话, 憋在心里太久,实在令他不堪重负,可他不能对范师傅讲,因为他怕范师傅会说他自负霸道,不重贤才。那个老头是他心里无法逾越的一座大山,比父亲还高,比母亲还亲,所以,项庄说他怕范增,他一点都不怪。

同样地,他也不敢对天明讲,这小子还需要别人保护呢,其实,私底下,他是不能容忍天明承受他的痛苦。天明应该好好待在墨家,做着他的巨子,然后享受由自己来替他开创的崭新世界。

他胡乱地一拍脑袋,“坏了!我们跟丢公孙玲珑了!”

  “啊?”天明才回过神来,左右去看,哪里还有公孙玲珑的影子。

  “天明,”少羽转过头来,笑呵呵说道,“既然已经跟丢了,不如我们去集市逛逛吧。”

  他笑得坦然,天明却总觉得不对,等走到卖雏鸡的摊子前,看着少羽掏出钱袋包下了所有的雏鸡,他才觉得眼眶一热,这个男人竟然如此体谅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成为自己身后那个可以遮风挡雨的——

  不!

  天明突然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嘴里酸涩的痛楚让头脑清醒了不少,他紧握双拳后退了一步,不,他不能。

  看着少羽买了那些雏鸡,他就已经明了,跟踪公孙玲珑不过是他拉着自己走到这里的借口罢了。

  他被秦军通缉,不便抛头露面,就算是拉着自己和他一起,自己也必是不肯的,他才想出这样的计划,就算看不见公孙玲珑,他也会找其他的借口。

  为了自己,项氏一族的少主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日后呢?

  他会不会为了自己以身犯险,会不会因为自己被人欺负过而屠城灭户?

  这样的想法令天明不寒而栗。莫说他是墨家巨子,应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就算他只是个普通人,也不能看着少羽因为自己而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夏日的栀子花,香飘十里的太少太少,更多的被风吹落,让路人用肮脏的脚碾进泥土,可惜了一身的芳香。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少羽的牵挂,如果少羽失败,会比零落的栀子花悲惨百倍。

  “你怎么了?”少羽扭过头,看着一脸坚决的天明,茫然问道:“你没事吧?”

  他试着伸手在天明眼前摇晃,换来的只是这没良心的小子一句“我还没瞎呢,你再敢晃荡你那双爪子,我就把它剁来烤了。”

  少羽吓得一愣,这小子饿疯了吗?烧鸡不够味儿了,要吃人了吗?

  “我们回去吧。”天明说完,提了笼子就走。

  那条路是通向墨家秘密据点的,少羽认得,非但认得,简直闭着眼目都能如行平地。

       看着他们无知无觉、慢慢地往前走,身后的女人略微得意。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概公孙玲珑也不曾想过,在她身后,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果她适时地回头,就会看见对方那张带有诡异花纹的妖冶面庞,感受到萦绕其上的凛冽杀意。

       星魂并非故意要盯着公孙玲珑或者那个叫“子明”小子,他只是对那块玉感兴趣,至于看着那两人在一起互诉衷肠,也不过是微微令自己作呕,不值一提。

       两只傀儡跟在他的身后,一个像虾米似的弓着身子,向他禀报这几日小圣贤庄里的动静,另一个越过他,悄悄跟在公孙玲珑的身后——楚南公那日在车上所言,虽然不是什么门派秘辛,可听在他耳中总像是个故意抛出的诱饵,因为他与这位师叔并不算和睦,尤其是在师父死后。看着对方与东皇太一过从甚密,他总忍不住为师父不值。当年,可是师父不顾众人反对才将还是少年的楚南公带回阴阳家,若非师父一念之仁,哪能成就这个楚地第一贤者的声名?可这老头却在那天破天荒地说了那么多,甚至在外人面前提及那块玉,倒似乎是故意给他听的。而且他毫不避讳公孙玲珑,是否也说明那两人早就狼狈为奸?

       既然如今一切都不明朗,他也只好派人仔细盯紧,楚南公在阴阳家的地位举足轻重,且其本人阴阳术精湛,傀儡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就算派出傀儡跟踪,也不过是给人徒增笑柄。而公孙玲珑就不同了,虽说这个女人是名家掌门,但也不过是嘴皮子上的功夫,饶是有傀儡跟踪,恐怕也发现不了什么,譬如今天。至于这两拨人居然到了一处,就是预料之外的收获了。看来,公孙玲珑本人对子明的好奇,比对张子房还要多。

       那他就更不能落于人后了。星魂右手一翻,一只新的傀儡落地。“去找我师兄白离,就说今晚暗室相见。”


[1] 公孙龙子与孔穿辩论:出自《公孙龙子.迹府》。

[2] 杌梼:楚国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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